《镜中布偶.上》by三分天下的嘟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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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(一)

喉间的痛感逐渐转化为彻骨的冰冷。

待金光瑶重新有了知觉时,他最先闻到扑面而来的,一股熟悉的清香。他试探着睁开了双眼。

眼前的景致模糊了一瞬,然后逐渐分明——

窗明几净,书案整齐,一柱白烟缓缓从炉中升起。燃的是兰香。他知道,在他死之前,有那么一个他熟悉的人,甚爱此香。

那个他曾经很熟悉的人。 

这却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地方。

只因夜尽之时,终归看分明了我在他心里的份量。金光瑶暗自嗤笑。

蓝曦臣,

——蓝曦臣。

你和他们,原来一样。

我早该知道你们一样。

现在,他反而冷静了。心绪如暮霭沉沉下的大海,是一片不见波澜的,死寂的平静。

过去的事情于死过一道的敛芳尊来说,倒是不那么重要了。金光瑶不再多想,他只打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处境。然而这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,叫他诧异。他望向前方,发现墙对面有张镜子,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此刻的模样。

略微吃惊过后,他觉得有点滑稽可笑。自己居然成了一个布偶,而这偶人竟是按照自己的外表缝的。黑发披肩,长帽高束。一身金星雪浪袍,眉间的朱砂清晰可见。

以上装束……其实全靠幻想。实际的情况很残酷,他如今仅仅依稀可辨得人形,面部粗糙,四肢粗短,浑身布满针眼和线脚;碎布头做的头发凌乱不堪,摇摇欲坠,黄色的外袍像鸡蛋皮一样裹在他身上。

真难看……他禁不住分神,默默抱怨了一句。

如果旁人不知道,怕还以为他金光瑶除了行恶,外表还是难言的诡异。金光瑶实在想不起来他得罪的那么多人里,谁会幼稚到在他入土后,还要侮辱他的外貌。

在忍耐着性子观察过周身后,金光瑶觉得唯有这双眼睛,是这"作品"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。这眼睛是用两颗大小合适的黑珠子缝成的,这个手艺拙劣的裁缝,竟还给他描摹了一下眉眼的轮廓,纵然只寥寥几笔,所绘的神情居然是与他生前极相似的。微微上挑的眼角,使毫无生气的脸庞浸染了几分笑意。

这玩偶的主人许是认得自己。不,他当然认得自己。

这屋子,可是蓝曦臣的寒室呀。

他恨自己恨到要买个小人儿来扎吗?再恨,他已是死了,蓝曦臣该解恨了才对。

金光瑶自动回避了另一种与恨相对的情感的可能。

(二)

炉里的香气仍袅袅升腾着,室内此时却没有其他人。这给了金光瑶思考的时间。

自己的神识会聚到这布偶里,绝非偶然,自然是有人刻意为之。

他都不用猜测,自己此时肯定已是身败名裂。招他的人,本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,才敢引他的凶魂,利用他的力量。

但是,这个人会是蓝曦臣吗?

不。如果真是蓝曦臣所为,金光瑶立刻想到另一种解释,比被人招魂更糟糕。

他说过他想盘问金光瑶很多事,所以那时,他本想留金光瑶的活口,却遭莫怀桑算计一道,刺了自己一剑。

金光瑶不知为何,胸口又隐隐作痛,尽管他现在只是块布。

兴许是外面又有什么麻烦,蓝曦臣疑心与自己脱不了干系,在死前还有所隐瞒,便把他的魂魄招来盘问。

“蓝曦臣,你真是连我死了,也不打算放过我。"

他又回忆起他人生最后的时刻,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。

他比不上蓝忘机,也比不上聂怀桑。金光瑶这个恶棍,最后就连与蓝宗主交情泛泛的,"无辜"的人,都比不上。

他更宁愿保护他们,而永远轮不到金光瑶。

怎么样?金光瑶嘲讽心怀侥幸的自己,"现在你还不明白吗?"他也曾悬着一线细丝般的念想。如果他肯理解自己,就算并非原谅;如果他在他为千夫所指时,肯替自己说几句辩白的话,而不是趁势指责——后来的事证明,那些话不痛不痒,却雪上加霜。如果他替自己上药的时候,不是出于那种性子里天生的怜悯,而是真的……关心自己……哪怕只是……

直到朔月没入胸口,金光瑶才从他编织的最后一点美梦中,从内心深处微弱的希冀,残存的生欲里——

破碎,然后惊醒。

我却是如何地害怕你一声声的诘问?

说是不在乎,我怎会不在乎。

不过,金光瑶到底是做到心如死灰了。现在就让蓝曦臣来吧,他想。到时候,他就算用灵力赋予了这破烂人偶说话的权利,我也一句话都不会讲的。

静室的木门很不凑巧地响了一声。有人沉步而入,打断了金光瑶的思考。

蓝曦臣就在那里,透过镜子,望着他。

要是金光瑶此时还是个人,他肯定会冷笑:"泽芜君别来无恙,久别重逢,您可真当是芳华不减。"

自然他没法笑出来。此时,他敏锐地觉察到,蓝曦臣的状态并不好,眉宇间郁结着倦意,这是金光瑶没有见过的。蓝曦臣只是怔着神,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往日温和的眼睛里蓄着一种复杂的神情。然后蓝曦臣坐到几案后,拾起书卷。

蓝曦臣似乎并没有发觉金光瑶已经附身到布偶上了。

(三)

蓝曦臣虽然显得疲惫,读书的样子与平日并无两样。

金光瑶真的很不想看到蓝曦臣。但是这由不得他,布偶的眼睛是不能眨的,他只好靠在蓝曦臣的书架上,干瞪着眼。

蓝曦臣看一会儿书,偶尔望望门外,好像在等谁似的。半个时辰后,终于有人疾速地叩门,一个少年火急火燎地冲进门内,响亮地呼了一声,"泽芜君!"他身后的灵犬也跟着汪汪低吠。

金光瑶心里一动。是金凌!

蓝曦臣一般不让人进他的静室。金光瑶是个特例,但是这份特权现在被金光瑶解释成一种表面上的亲近。然而金凌丝毫不为寂静清冷的环境所感染,双颊泛红,大口喘着粗气,音调同时调高八度:"泽芜君真的找到能恢复我小叔神识的的办法啦?不对,是不用招魂也不等转世,让意识自动化成人形的办法?"

这是什么密法?金光瑶从未听过,一时有些发蒙。这时,门口又响起脚步声。原来一名江湖卦郎装扮的老者跟在金凌身后,被甩了一大截,好不容易挪到门口,正扶着老腰哀声叫唤。"阿凌,你要问这位老人家。这是他的高见。"蓝曦臣温声道。

金凌有些不好意思,撅了撅嘴,还是让到一边去了。

阿凌?蓝曦臣怎么用金光瑶的叫法来叫他?太过于亲近了吧?不过,也亏得金凌还认他这个小叔。金光瑶心里浮起一丝欣慰。

“咳咳……依老朽之见,此事是可行的。就算泽芜君要寻的人不入轮回,用这人偶照镜之法,执念够深,便可返忆;而来寻之人和被寻之人之间,感情越浓,越可能使其破偶重生……"

金光瑶无言以对。这法子居然能比招魂术以及夺舍献舍一流的还厉害,简直神乎其神,肯定是江湖骗子的惯用招式,假得很啊!没想到有一天,姑苏蓝氏也会去求江湖上的"大仙"帮忙。然而蓝曦臣摆出很认真的架势,耳不旁听目不斜视,眼神里隐约浮动着光彩。

他道,"布偶……我已备好了。这位置布得合不合理,还请仙师看看。"

那老头正要看,金凌先一声尖叫,"啊……!"

“泽,泽芜君,"金凌浑身打颤,语气却小心翼翼,"这……就是我小叔?"

完了。这下他们注意到我,不,这具人偶了。金光瑶万般无奈地想。

“泽芜君,我小叔虽断了右手,却不曾发过胖,毁过容啊……"金凌快哭了。

做人偶最好的一点就是,再也无需有所顾忌了。金光瑶在心里畅快地放声大笑,蓝宗主啊蓝宗主,连个孩子都要嫌你买的娃娃丑!

蓝曦臣很尴尬,充满歉意地笑道:"抱歉,阿凌……可我真的从未学过女红啊。"

哈哈哈哈……等等……什么?!

这娃娃是蓝曦臣自己缝的?!

(四)

蓝曦臣手足无措的样子倒是新鲜。他像个犯了事的孩子,窘迫地瞅了一眼金凌的脸色,发现对方也正偷瞄自己,二人一阵尴尬,一齐低下头去。

金光瑶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。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,蓝曦臣这个世家娇哥儿,居然自己尝试女红?!蓝家雅正端庄的家主,在幽深清寂的云深不知处,偷偷摸摸干得却是姑娘家的"勾当"——穿针引线,绣花缝裳,就差闺怨深深盼情郎……

——不行了不行了,再多看一会儿泽芜君的笑话,肚皮里的棉花都要笑破了。

这边金光瑶正乐,却听得蓝曦臣叹了一声。"是我手艺拙了……可当真是对不住他。我自以为能驾驭得了针线,却反而损及他的容颜……但愿亲手绣成之物显得心更诚些。只是,论谁怎样缝,都缝不出阿瑶半分神韵。"

家务杂活一类,真是为难蓝曦臣。这人明明连洗衣都要人代劳,还非要逞能,真是打肿脸充胖子。

不过他……唤我什么?

唤的是往日他们还情同手足时,那样亲切温柔的称呼。尘世百转,兜兜转转,只要有他在身边的时候,日夜萦绕在金光瑶耳畔的,就是这样安稳真切的一声。

阿瑶。

金光瑶的心里,有微不可查的波澜泛开。他强迫自己压下伤情的冲动,却没法不看见眼前人提起他时,神色里的珍重和落寞。

蓝曦臣,明明事已至此,何必再以善良的面目伪装?

何必耍花招?何不坦言对我的厌弃?又何必把往日的情分用作棋子,一心为把我套牢,演这出荒诞的戏?

不能信,也不敢信。

金光瑶尽力瞪大自己米粒大小的双眼,恶狠狠地威慑眼前人。他可是心如铁石……

“我……仍是时时刻刻想起阿瑶……"

金光瑶听不下去了。幸好,金凌也听不下去了。他于心不忍地打断了蓝曦臣的话,"您不要如此自责……小叔愿回来时,自然要来的,小叔心里,可是最看重泽芜君的!何况,泽芜君怎样,他都会理解的……"

“但愿如此。"

“咳咳,"被冷落许久的老者终于忍不住要发话了,"二位,我有一句话,不知当不当讲。"

“仙师只管说就是。"

“其实,这神,似是已经聚成了的。"老人仔细端详着金光瑶,面露凝重之色。

"您的意思是?"蓝曦臣蹙起眉头。

"然而这偶中之人,却不愿有什么回应啊。老朽透过这面铜镜,观察他聚神的状态,发现其仍然维持被招来时的散落之姿,毫不为您所动……"

"胡说!"金凌气急败坏地直跺脚,"要真是小叔来了,早就变成人跟泽芜君腻歪在一起了!……啊不,我,我是说,本来他俩以前就一个黏着一个,分不开的……"

"若如您所言,"蓝曦臣垂睫,"便意味着,他还是不肯原谅我。"他笑了笑,眼底掠过一丝凄伤。

(五)

原谅?

谁原谅谁?这事情还扯得清楚?

"老朽原意并非如此。被寻者心有芥蒂,只有靠寻人者来解。我须提醒泽芜君,先解心结,方有重圆之机。若此人执意不肯听进泽芜君的肺腑之言,他的意念,只怕要消散在五日之后了。"

刚开始听的时候,金凌还忍着。听到一半,金凌脸白了。老人说金光瑶的意识要保不住的时候,金凌跳起来了。

他指着老者的鼻子:"你你你!耸人听闻!真叫……!那个什么……!罔顾人伦!"

唉,这孩子。现在连骂人都一股蓝家的味儿,真不知道蓝曦臣拿什么把他收买了。金光瑶替自己难过,好歹这也是自家的侄子。

蓝曦臣好不容易把气得胡须发抖的老人和骂得脸色通红的金凌分开,一边劝慰老者,一边责备金凌的不是。金大小姐哪里受得起这般委屈,大吼了一声"等小叔回到泽芜君身边,我就揍死这个臭老头",反手摔门,扬长而去。就连仙子也趾高气昂地冲着老头"汪"了一声,不屑地一扭头,迈着优雅的小碎步奔远。这下可把老头子气坏了,他嘴里哼哼唧唧着"爱信不信","年轻人真是不懂事",杵着拐杖挪走了。

这下,屋里又只剩下一人一偶了。

四目相对,皆是无言。金光瑶是说不出来,蓝曦臣是不知从何说起。

金光瑶看到蓝曦臣有四五次对着自己张了张口。可话到他嘴边时,声音都哑下去了。

他最后也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望着金光瑶,小心而忧郁。

他慢慢地测过了身。

落日逐渐向西而沉,斑驳的夕阳映在蓝曦臣的侧脸上,是说不出的寒冷。

暮色降临之前,他都维持着这个姿势。直到月光从窗棂外渗进来,他似是想起了什么,才僵硬地支起身子,从书柜的最下面一层,熟练地拖出了一只大箱子。

蓝曦臣当着金光瑶的面,揭开了箱上的白布。

——装得满满的,十多坛天子笑。

金光瑶又是震惊又是害怕。震惊在于蓝曦臣居然敢在云深不知处藏酒,也想不通他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酒。至于害怕,是怕蓝曦臣喝醉——蓝曦臣酒后的姿态,他是见过的。

那叫一个,热烈多情啊。

已经迟了。蓝曦臣直接抱起一坛天子笑,灌了大一口。他刚呛了几声,立马扶住额头。

哐啷一声,酒坛滚落。蓝曦臣紧闭的双眼旋即睁开,酒精的热度迅速涌上了他的双颊,晕出一片潮色。

"阿……瑶,"他说话有些含糊,像舌头打了结,"二哥的手艺,好不好看?"

为什么你还有脸问!敛芳尊愤恨于无法表达自己的怒火。

"你,不回答二哥?不回答我,就是你不喜欢了。阿瑶,二哥好伤心!!!"

金光瑶冷冷地注视着蓝曦臣抓住自己躯体的手,想象着自己要是有感觉,这么大的手劲得多痛。

"阿瑶,对不起!"蓝曦臣说每一句话声音都大得吓人,字正腔圆,又激动万分,"我不会女红!给你丢脸了!"

蓝宗主,你这是画虎类犬,咎由自取。我也没办法。

"我是不是还不够努力,才缝不出我的阿瑶!"

蓝宗主,注意你的措辞!

"阿瑶你看,"蓝曦臣松开了抓住人偶的手,摊开掌心,"做女红好难。"

蓝曦臣乖乖地把手伸在胸前,就跟弟子做不好功课,给先生看自己罚抄的笔记似的。

那双白净修长的手上,是密密麻麻的针眼。一部分细腻的皮肤甚至向外翻起,露出血色,细小的疤痕更是数不胜数,触目惊心。尤其指腹的部位,竟还有化脓过的痕迹。

金光瑶愣住了。

(六)

"阿瑶,我整整缝了十一个晚上呢!"

"蓝氏家规有言,蓝家弟子不可奢侈浪费,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只点一盏灯!"

"阿瑶,我现在眼睛好痛的。"他的声音逐渐弱下去,眨巴着眼,似是嫌黯淡的光线不足把人偶看得真切。

"这个娃娃真的,那么难看吗……"

金光瑶之前并未考虑过蓝曦臣看起来那么疲倦的原因。此刻站到这么近的距离,他才观察出来,蓝曦臣的眼眶发红,眼睛亦被血丝布满。

或许眼圈发红,不仅仅是因为累吧。蓝曦臣的眼睛湿湿的,一滴水珠在他的睫毛上闪动。

金光瑶觉得心头一紧,有些喘不过气。

一丝凄哀钻进胸腔,迅速膨胀成令人鼻酸的苦涩。

"不过没关系,阿瑶现在在我这里!"蓝曦臣的语气忽又稍稍扬起,欢快起来,却没什么底气,"……会回来的,马上……马上阿瑶就要回来啦!"

"对不对?"

他凑得很近,鼻子几乎都要贴上金光瑶的脸。金光瑶似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。

"阿瑶,等我见到你,"蓝曦臣笑得开心,甚至露出几颗雪白的牙,"我就……"

"就告诉你……"亮晶晶的眸子直盯进金光瑶心里。

他们相处这么多年,金光瑶从没见过有什么别的事,能让蓝曦臣露出这般期待迫切,却又似苦苦哀求的神情。

他承认,他一直觉得,眼前人再熟悉不过的眉眼,一颦一笑里都是善意。

春风般的温暖纯净。

那么能拨动人心,那么叫人宁愿相信。相信到海枯石烂的那一日,都不会改变心意。

为什么……

眼前的身影突然一晃,寒室内一声震响,将怅然失神的金光瑶拉回现实。

啊,现在倒好,这人因为酒劲上了头,已经倒在地板上不醒人事,双手还死死地搂着了酒坛。

金光瑶有点担心他会不会磕坏了,但蓝曦臣呼吸平稳,神态安详,像自然睡熟了一般,唇边还勾着点没收住的笑意。

是了,金光瑶想起来了,这一幕似曾相识。蓝曦臣仓皇出逃时,他把蓝曦臣藏在自己那儿,夜里偷偷替他浣衣。那宿他端着盆子回来,蓝曦臣强撑着没睡,难得地皱着脸。自己反复解释,区区小事无需蓝公子挂齿,可蓝曦臣根本不听。

——他拉过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,轻轻护在了温热的手心。

只是现在,没有人来将蓝曦臣的手捂暖罢了。

金光瑶只能用目光守候着他到天明。

(七)

晚上耍性子的泽芜君,起了床还是泽芜君。

蓝曦臣准时睁眼,准时从地上爬起,准时收拾干净一地狼藉,若无其事地用早膳,读古籍。

奇怪,这个时辰,他怎么不去处理蓝家的事务?

蓝曦臣不单是早上一派清闲。他一中午,一下午,就不曾从寒室里出去过。

有意无意地,他会抬眼望望自己,但过后又把目光谨慎地收好,好像怕引起人的注意。

蓝曦臣喜静,金光瑶很清楚。然而他需办事应酬时,依然落落大方,做事亦得心应手,从不端自诩清高、事不关己的架子。

那从自己返忆之后,凡他所为,皆是为何?

傍晚,那老头子又来了,上下将金光瑶瞅了个遍,就差把布掀起来,看个底朝天。没想到,他老脸上竟平添几分喜庆,"……泽芜君,您瞅瞅,他可能有救了。"

“真的……?"蓝曦臣言语里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欣喜。

“自然。偶中人若心有悸动,情有所触,面相便会愈发贴近生前原貌。我令其对镜自照,也是此理,但凡观察到自己变化的人偶,求生欲望便更强烈,成功也就容易些。"

“只是",老头子不解,"您可究竟用了什么妙法,动此人磐石之心?"

蓝曦臣抿嘴微笑,也不答话。老人家八卦之心顿起,凑近蓝曦臣,悄悄附在他耳边低语,"泽芜君,你就算不告诉老朽他姓甚名谁,看这家纹和衣袍,我也猜了个八九分。老朽自然不过问修仙大家的恩怨情仇,只是您闭关这两年,就为了……?"

蓝曦臣在闭关?

他是蓝家的家主,他是泽芜君!他在闭关?!

金光瑶想,难怪不得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,原来有这么个理由。可能这是蓝家人的风俗,偶尔要闭个关,让旁人惊诧一下,让蓝启仁多气一把。只是,蓝氏双璧的父亲青蘅君是为情所困,因妻子而闭关。蓝忘机亦是为情所困,因魏无羡闭关。

那蓝曦臣……

金光瑶有一个猜测。更贴切的说,是有一份奢望。

很久以前,他就有一桩秘密。

然而这事,是对谁也讲不得的。

于礼法他不能讲,于现实他不敢讲。

他把别人的一举一动分析得透彻,对自己的心意又何尝不明了?

只是,这份情意却上不得台面。一因伦理纲常,二缘他身世轻贱,三由他不愿让对方受此情所扰,四为惧世人流言。五却是因为,他尚不知那人的心意。

知与不知,又有何区别?金光瑶早就明白,那人待人和煦是一贯的作风,并非独为自己;而与他兄弟相称,只因欣赏和怜悯。

而如今何其讽刺,欣赏早成厌恶,怜悯更荡然无存。那人有何理由惦记他,牵挂他,甚至……

心悦他呢。

到头来,这是他自己一个人孤独的恋慕,他却甘心。

于他自己,他也不愿讲。

他毕竟要跌落尘泥,毕竟要污秽满身,恶贯满盈。他自私残忍地追名逐利,却又难将那人割舍。

如果能用虚假的婚姻掩饰真心,用恒久的年月沉淀痴情,用伪装的笑容填埋爱意,

——再好不过了啊,泽芜君。

他本已满足于与他终世为手足,竟不得。

蓝曦臣亲手将他对他的感情烧成了灰烬。

于是,在摧残和践踏中,爱被蹂躏作恨,炽热的愤怒凉透之后,余留长久的冰冷。

再见那人,金光瑶本不愿面对。即使心中的寒意在昨夜被人轻易消释,但蓝曦臣为自己做到闭关的地步,绝无可能。在他心里,自己该什么都不是。

就算有扎破的手掌,有强忍的泪光,有他声声呼唤的"阿瑶"……

……

“是。"

这时,他却听见他说。

"我便是为他。"

蓝曦臣笑,笑容愈加坚定。

只这一句,金光瑶却不知为何,喉头一哽,噎得几乎要掉泪。

他还是那么会哄自己开心。

(八)

春夜总似静非静。窗外偶有风拂过的声音,宛如故人阵阵低语。

星月相缀的穹顶下,白衣翩然的男子持剑而立。手中之剑虽锋利,却全无森然冷气,剑芒在月色中隐隐闪烁着柔光,倒和他的风雅相得益彰。

他转头,对凳子上的人偶绽开一个微笑。

"阿瑶,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一同练武的光景?"

“二哥今晚,舞剑给你看。"

金光瑶已不记得,有多少年,他们没在一起酣畅淋漓地舞剑,心有灵犀地合奏琴曲了。清谈会,前几年仍开,然而二人只浅浅交流些各家的情况,再无当时年少的恣狂了。想来竟是无比怀念,也无比遗憾。

蓝曦臣今晚仍是喝酒,仍一口就醉。他歪歪倒倒了一阵,突然振奋起来,把金光瑶从架子上抱下来,大步往门外走。

金光瑶放弃一切腹诽和抵抗,反正是无用功。何况蓝曦臣练剑是极好看的,他也乐得欣赏。

然而,剑出鞘的一瞬,金光瑶如五雷轰顶,眼前一黑。

——朔月。

那把斩断了他的剑。斩断了他的情,他的心,他的一切的剑。

蓝曦臣提着剑向他走来,他惊惶到无以复加。

他要怎样?

他明知蓝曦臣不会再伤他了,但记忆像泥沼一样翻滚,将他拉拽,让他深陷,沉没。

那夜,他毕生挚爱之人就像这样,背着光,雪白的剑划开暗色。他没来得及叫喊,血已经从胸前大股地涌出,溅在他身上,也溅落在剑主人的白衣上。

不……不要……

金光瑶觉得自己周身滚烫,眼前昏花一片,看不见朔月,也看不见夜色,看不见蓝曦臣逆光的影子。

布偶整个震颤起来,就像发抖着挣扎的小兽,针线迸裂,几欲破碎。

就在痛苦万分的一瞬间,他感到浑身的温度骤降。叮当一声脆响,朔月掉在地上。

猝不及防地,蓝曦臣丢了剑,俯下身子,捧住了他的脸。

那人稍凉的指尖覆在自己身侧,若七月伏暑的寒冰,丝丝沁入心扉。

他道:"伤了阿瑶的剑,二哥不要了。没有剑无妨,没有阿瑶……"

“太难,太苦……太冷。"

“无剑,二哥也能舞的。"

“只是,阿瑶要看着我。"

他转头迎向月光,金光瑶终于看清他的表情。他在微风里闭着眼,笑着。

“你……莫留我一人,莫留我……"

他说得很轻。

“独望你的坟。"

(九)

也许蓝曦臣在云深不知处最高点的这间屋外,独瞰了两年。

也许蓝曦臣这两年,每日都想纵身跃下,驾着那四季的风,落到坍塌的庙前,哭他,唤他,将七十二颗桃木钉敲碎,紧拥那具白骨,还能忆及他的笑颜。

蓝曦臣只是舞剑,拼命地舞剑。

他手中空空如也。开始时,他的步伐还凌乱,招式还无序,酒后的醺意左右着他,他生疏地变化着姿势。

他却不急,一边微笑着,一边步步踏向地面。他强行控制着他的注意力,将身心放在这无剑之舞里。逐渐,他关于剑的记忆被唤醒了。他没有兵器,手却握稳了。蓝宗主,昔日的蓝公子,剑法就是这般熟稔而沉着,他自信,金光瑶也相信。

穿刺,横挥,纵劈,一气呵成,流畅到近乎完美的地步。他仰首向前,精确地助跑几步,忽地腾空跃起,手腕稍转,空气都如被他抽离,发出呼呼噪响。他旋转,快速而优雅,带起枯枝上几片叶,围他如蜂蝶弄花般缠舞。他落地,平稳而无声,足音沉默在云深不知处新发的草芽间,消融在暖春的喃喃自语里。

他正渐入佳境,金光瑶亦逐渐入迷,正当精彩关头,他忽然如遭封冻般滞住。

金光瑶记得这套技法。下面一招,该是整个剑舞的高潮,蓝氏所授的绝杀之一,锁心术。所谓"锁",同穿破唯一的不同,便是后者取人性命,前者却是在心室之侧,寻部位缚敌心,叫人动弹吃力,难以挣脱,能达的就是生擒的目的。

“当时,就是这一剑……"他的声音颤抖。

蓝曦臣面露痛苦,踉跄两步,一下子垮在地上。他撑住自己的前额,摇晃着头颅像是想摆脱什么,放声悲喊:

“不……不要……!"

他也同自己一样害怕吗?金光瑶想问,只是问不出。

“不,不应该,我不该!"

他在害怕什么?

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"

他所惧的结局是否同我相似?

“阿瑶……我不该不信你,我怕你走……"

是的,一去不回,然后……

他孤身一人担着所有的罪孽,跪在月下,眼泪滚落不绝。

金光瑶这才发现,那夜的痛楚并非只撕扯他一人的心。伤人之人和被伤之人,只这两个,却不断互换着角色。

蓝曦臣对着漫天完满的星光,失声痛哭。

(十)

原来这便是最远的距离。若是相隔黄泉,死别的一方该是幸运的,因为他再无从知晓生人的离愁。可当死者还魂,他们有机会相见,却又无力相伴,只能泪眼遥看,这样的沟壑,才是无从填补的绝望。

一如现在,金光瑶看着蓝曦臣伏在地上,蜷缩起身子哽咽着呼唤"阿瑶",心如刀绞。

蓝曦臣除了那夜对他失望透顶,其他日子里,何时不是在善待他,回护他,偏袒他,尊重他呢?他金光瑶,哪有资格责怪蓝曦臣呢?

可高傲的泽芜君,完美无瑕的泽芜君,被自己的良心摧毁了。

金光瑶从未想过要蓝曦臣做恶人,也知他最憎恨恶人。因此他从不拉蓝曦臣做任何损名毁誉的事,亦将自己行的恶藏得很深。

却不曾想,最后是自己的死,让蓝曦臣变成了弑弟的帮凶。

“莫要自责,蓝宗主。"他在心里默念,"我知你的苦衷……你未曾亏待我。"

蓝曦臣打了一个激灵。"阿……瑶?"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,醉眼里有朦胧的惊疑。

“阿瑶,是你吗……?我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,阿瑶,是不是你?"

他语速越来越快,大口喘息着,跪着向前挪动几步。

“蓝宗主……我在你身后。"

蓝曦臣像没听见金光瑶的提醒,笑了,"阿瑶,你不明白。"他摇头,"你不明白的。我此前一直以为,我在坚持正道。"

“最后才我发现,"他顿了顿,"我既未曾守住正道,又未曾守住你。"

蓝曦臣发着抖站起身来,"两年了,两年来我都未再触碰过朔月的剑柄一次。"

“我怕我再见到它,就会想起你,想起你当时失望的神情,想起你的眼睛,想起你吼出的那句话……是我,我刺破了我三弟的胸膛,是我杀了阿瑶……!"

……

“你怎么……不回答二哥了呢?"他微阖双目,沮丧给他的脸笼上阴影。

“阿瑶,我走到这步田地,仍能无愧地活吗?"

金光瑶答不上。他从来都愧对至亲,愧对良心地活,唯独不愿见的,却是蓝曦臣的愧疚。

蓝曦臣又重新摆好舞剑的姿势。只是这时,他的动作更快,步子更急,膝上的尘土飞扬着抖落,出剑的幅度大到几乎决绝的地步。剑起,剑落,星光是他的剑光,在他的眸中闪闪烁烁。剑进,剑退,春风是他的战友,在他身边呼啸助威。他手里翻飞着看不见的剑花,孤注一掷般,疯狂进攻着,割裂着想象中的敌人。

割裂空气,割裂黑夜,割裂愧疚,割裂孤独。

他已经忘记了自我,忘记了云深不知处,忘记了纷扰着他的一切痛苦。

都可以放下,都可以抛弃,都可以忘却。

只是,他的眼睛,一刻都不曾从金光瑶身上移开过。

当他停住步伐,收剑入鞘时,躺在地上的朔月发出一声嗡鸣。灵光渐现,流转着向蓝曦臣涌去。朔月的剑身逐渐黯淡,最终丧失光辉。

蓝曦臣封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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